山城夜泊，嘉陵有语

　　中国作协一纸文件,将我从遥远的新疆牵到嘉陵江边,犹如一根红线,让我与嘉陵江结下一段缘分。

　　出租车送我到机场,万米高空的航班一路飞驰,转乘高铁再续疾驰,终究没能在上班时间段赶到重庆报到。午夜时分,我拖着疲倦的身躯,携满身西北漠风,住进了山城的重庆宾馆。

　　稍作休息,约上几位学友夜逛山城,自然少不了去三江汇合的嘉陵江。漫步江边堤岸,只见岸高水远,江水在几十层楼下平铺开来,像一面被剪辑过的镜子。江水如打磨过的柏油路面般泛着暗光,黝黑一片,看不清流动的轨迹,听不见澎湃的涛声,只能伸长脖子轻嗅江风,丝毫感受不到嘉陵江本应有的温润柔软,反倒嗅到了滚滚车轮劈开空气的热劲,闻到了汽车引擎怠速时风扇扬起的城市喧嚣,吸入了江上游轮烟囱吐出的串串废气。

　　城市上空的气流在钢筋水泥间恣意穿梭,嘉陵江在我眼下的楼宇与山峦间缠绕奔流,宛如一弯半凝固的流体淌在两岸峡谷中,无声无息,日夜不息。江中倒映的高楼大厦影影绰绰,在变幻的霓虹灯里被无限扭曲、晃荡、消失,再扭曲、再晃荡、再消失,随岁月轮回,昼夜不歇地重复着。

　　耳朵里灌满的喇叭声、汽笛声、轻轨轰鸣声、车轮疾驰声被挤出城市,飘荡在江面。在这般噪音压抑下,江水反倒显得异常热闹。游轮在水面野蛮撕开一道裂缝,好在江水有自动愈合的韧性——撕开的瞬间便倏地缝合,而后又被不断撕开、合上,像电影《画皮》里被拉开又拉拢的画皮,本该宁静的嘉陵江,从此多了份撕心裂肺的痛。

　　站在高高的堤岸边,我以游人的目光探秘嘉陵江。目光里的嘉陵江有些可怜:没日没夜承载着来来往往的客船、货轮,水下涡轮搅动得浪花翻滚,原本安静流向长江的江水,如今暗流涌动,可怜了一江鱼虾!人与江既相互依存,又彼此成全。要生存的两岸人,与盼回归的一江水,各有取舍,终究更需要保护性的开发与利用。

　　嘉陵江江岸太高,距江面足有百米,城市的喧嚣掩盖了一切,让人始终听不清嘉陵江的呼唤,更遑论江水潺潺的絮语。路过的人或是在岸边远眺:霓虹灯下,波光粼粼,无色的江水被调配成了有色的染缸。江上往来的巨轮、木筏,没人能听清轰鸣的机器声,更别说船桨拍水的轻响,只能用瞳孔里射出的敬意目光,远远安抚着这浅浅的江水。

　　眼里的嘉陵江波澜不惊,岸边人早习以为常;心中的嘉陵江却怨声载道,该多么无助。倘若她能言语,恐怕早已怨言满腹。本应让人类敬畏的江水,竟被踩在脚下,服帖得像一只温润的绵羊,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,有心奔涌却无力反抗,只能选择适应,适应高等动物日夜的摧残与惊扰。微风拂过,灯光下的江波如同老人额上的褶皱,一层层传递向远方。我甚至怀疑,这层层叠叠的波纹,如何拖得起七八层楼高的万吨巨轮,如何承载得了这日日夜夜的喧嚣与光的挑衅。

　　漫步江边,没人能感受到江水的丝丝呼吸。沿石阶而下,一层又一层,始终到不了江边,只能远观而不能近触,心中不免戚戚然。耳旁总有呼啸的汽车掠过,眼里总闪烁着冷冷的灯光,在斑斓变幻中魔术般投射江面。再往下走,漆黑的堤坝阴森恐怖,仿佛置身原始群兽的铁笼,一股股寒意袭来,感受不到江水的柔情,周身毛孔只剩窒息,窒息到似乎能听见江水的呜咽。

　　波涛汹涌的江底藏起了所有狰狞,让我总隐约看见江面上有个时隐时现的身影在晃荡:她把头颅枕在山腰,把双腿插进石缝,身子化作一座座钢铁大桥,驮起两岸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,日夜守护这一江柔情、两岸青山。她方便了两岸人们,却委屈了自己。

　　我去过清澈见底的漓江,见过波涛汹涌的钱塘江,游过风景如画的长江。漓江静若处子,钱塘江动若脱兔,长江润若薄荷,都能让人自由呼吸江水的气息——可以轻吻,可以嬉戏,可以醒脑,任其沁润肌肤,亲切感油然而生,其情可触,其景可抚。却从未见过嘉陵江这般别具一格的江与山。

　　山匡扶着这一江水,水缠绵着身边山,蜿蜒前行。才出深山时,她携泥带沙,一路欢笑而来,笑傲万迹人踪灭、天地世界渺。可进入重庆段,江上往来人潮惊呼“大意失荆州”——原来江与山都成了“寡人之江、寡人之山”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哪容她恣意妄为?不过是载客、载轮、载重的工具罢了,卷滔滔之水负重入江。

　　我曾游历大小三峡,船桨激起的水花钻进脖子,让身上每个细胞都能感受她的温度,那是清凉中带着甜韵的江南水乡。如今身在嘉陵江岸,却觉她如此难以企及:远观时,千层台阶下的江水浑浊而缺少奔腾气势,唯余拍岸的控诉,道一声“今非昔比”。

　　嘉陵江的水截然不同。尽管来过、路过多次,她总离人群那么遥远,只能敬而远之,像神仙般漂浮在倒置的半空,随时可能被山风带走,若隐若现。靠近江岸围栏极目眺望,远远的江水边,几个夜钓爱好者的身影破解了我的焦虑。他们如蝼蚁般渺小,却赶走了我心中的担忧——扫去了我心头的尘翳。江水中的鱼虾,正养育着这湾嘉陵绿水。我还在为嘉陵江思忖:鱼虾是否受得了这番热闹?是否如人类般有顽强的适应力?“习惯了就适应了”的人类生存规律,在自然界或许也适用。嘉陵江的鱼虾打小生于斯长于斯,或许听不见船桨搅拌、机械轰鸣,反而会对寂静感到不适吧。

　　不管怎样,自然的生命周期里,谁破坏谁终将受惩罚。好在,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生态理念,正呵护着嘉陵江的纯真回归。